工地現場工程師有些生活是很值得回味的,例如「虧檳榔」。
「虧檳榔」是工地的獨門文化:找檳榔西施搭訕。這有幾個原因。
剛入行時年紀輕。年輕貌美又可愛的檳榔西施永遠是工地的話題,但由於大多數吃檳榔的師傅們年歲都長,並不會真的去檳榔攤虧妹,因此,會「慫恿」我這樣的單身廢柴工程師前去。工地現場的師傅無論是什麼出身,都會以這樣的方式表示關心和親近。
再來是師傅們的私心,可以「拗」我去「虧檳榔」的同時,幫忙買一些飲料、香菸等,這對他們來說頗為方便,也可以避免我一直待在工地,「現場的」待著總是不自在。
結果,我這樣的第一線現場工程師就成為檳榔攤最好的客戶。尤其是我還不算很難親近,和師傅們的關係也不差,於是走到哪裡都能坐下來和檳榔西施東聊西扯半天。
要了解檳榔西施,必須先從這個行業說起。一般來說,台灣到處都有檳榔攤,接近省道或是國道交流道的位置更多。有些檳榔攤以批發大盤為主,是地區的批貨中心,這樣的檳榔攤隨時都有人在門口上下貨、整貨,那不是我去的檳榔攤。另外有些檳榔攤以獨門技巧取勝:梅子檳榔、薑片檳榔、蒜頭檳榔、雙子檳榔等,這類型的檳榔攤往往連飲料也不大賣,我也不會去。
我會去的檳榔攤只有一種:同時賣香菸、飲料、結冰水,還有不要太難吃的檳榔。俗豔亮麗的招牌,七彩炫目的燈光,大面積攬客的寬闊櫥窗一應俱全,加上最重要的──年輕貌美又性感裸露的「西施」。
會僱用年輕美麗檳榔西施的攤子,絕對不是靠便宜或獨門的配方取勝,甚至有些檳榔攤的西施不用整天動手包檳榔。我常需要這些檳榔西施幫我「收貨」,例如黑貓宅急便。尤其執行公共工程時,不可能大剌剌地將出場證明文件、工程樣品或是送審資料寄到毫無效率又愚蠢的公務員手上,那明天保證會不見,但又不可能寄到沒有人的家中。
因此,只要套好關係,檳榔西施會很願意幫我一點小忙,讓這些宅急便或是郵局寄來的文件,寄送到「檳榔攤」這個醒目地標,等我來買檳榔時取走。這是我的獨門管理方式,至今萬無一失。只要註明檳榔攤的名字,這些女孩都會在第一時間傳訊息或打電話通知我前往取貨。
而我理所當然地成為消費大戶。有些檳榔攤西施甚至幫忙代訂他店的手搖杯飲料,根據買十送一原則,多的那罐就是我「虧檳榔」的絕妙供品。檳榔攤的飲料無論是哪一種,都只是「賣服務」的而已,伯朗咖啡賺三元,汽水賺五元,台啤賺三元。只有結冰水和檳榔比較有所謂的「賺頭」,所以我一定會買。
每一天上午,在巡視工地一趟沒事後,很可能就是記下「龍哥100幼5結冰水3組」、「阿國200普3結冰水」、「瓷磚林200幼2結冰水2包長壽」、「土水王400普10組6水」,整個工地七拼八湊地,隨隨便便一個早上就買了上千元的檳榔,下午同樣的事情再來一次。沒有不成為超級大戶的理由。
一般來說,檳榔西施都領基本薪資。有時候為了躲避勞檢,會說自己是股東或老闆,但年輕的她們哪有可能是什麼老闆。她們領的只是最低待遇的薪資。重點在於抽成。我聽過的有兩、三種方式,例如:超過五十包以上,每包抽十元;超過一百包,每包抽十五元。另外有每天檳榔賣超過三千元,可以拿五百元獎金,或某些等級檳榔抽多少,某些又抽多少。無論哪一種,都是刺激這些女孩子追求更好業績的方式。
這樣的狀況下,我順理成章地得到檳榔妹的電話,實在不難。由於檳榔西施看過的豬哥就和我看過的工人一樣多,像我這種工地現場工程師,無不良企圖且能帶來大量業績的人,至少都還能夠正常成為穩定的朋友。
其實我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學著觀察周遭的。甚至可以說,是從她們的抱怨中學的。和她們認識後,我才發現男人所看到的男人都是「大男人」:豪氣,大方,誇大而外顯。相反地,這些檳榔西施穿著清涼,看到的男人卻是猥瑣、扭捏,自以為幽默,自說自話的。買個兩百元檳榔,就像隻豬哥一樣想約人上床;故意在女生攤子前講電話,喊兩句髒話就以為豪氣干雲;抓了個鳥窩頭以為是絕美造型;開了台敞篷就以為無比帥氣。
由於工地無處可去,公家案的驗收改善期限又極其緩慢,我確實喜歡在被公務員刁難後到這些檳榔攤去,半哄半開心地要檳榔西施好好抓住機會,也樂得虧老闆有眼光會請小姐。對於我遇到的驗收不利,這些女孩往往用一些垃圾奧客和跑來要性交易的討厭鬼來相比,讓我得到安慰。
像我這種沒錢、沒背景、又沒法好好讀書的渣渣,大概唯一有的就是這張爛嘴和打死不退的厚臉皮吧。
只是現實中,我發現這些女孩子都沒有久做的打算。檳榔西施們往往領取最低薪資。如果要拚上更好的業績,那就必須在服裝上盡可能地增加裸露,減少布料。
如果遠遠地從車窗外往檳榔攤看,確實如同酒店的選妃般,只需要花少少錢,就能看到趨近於內衣才會有的身材。但如果你真心把她們當作朋友後,近一點看:廉價檳榔服所箍紅的肩膀,劣質胸墊所悶脹的胸腋;那夏天時,玻璃櫥窗所曬傷的皮膚;幾次高跟鞋折斷時的疤痕和烏青;冬天時,毛細孔的雞皮疙瘩;大雨時,賣完檳榔躲回貨櫃屋對手哈氣的發抖……每每都令我不捨且心疼。
這些衣服根本無法禦寒,但職業上就是如此需要。常常只買一百元的豬哥駕駛,停下來買的原因就是因為少去了肚子上的布料。但每當布料少去一塊,這些檳榔西施們能夠塞入暖暖包的地方也就沒了。無論店內有沒有熱風扇,台灣省道、國道周邊地區往往空曠,一陣風吹過,室內的溫度也立刻降至冰點──如同社會現實。不管多冷,如果想在今天達到業績,多領三、五百,那就必須脫下外套,最好是用近似泳裝的裝扮推銷。
但其實我們的社會更為殘忍。這些豬哥至少還會給錢,現實社會給她們的出路卻極少。檳榔西施們往往是必須自己養活自己,甚至養活家人,才會在年輕時進入這行。她們的家庭往往不能給予她們更好的學歷,台灣的主流社會也以學歷取人得嚴重。義務教育的學校早已放棄;而高中以上的學校,早就已經失去協助她們學習技能的功能,只求她們繳費而已。大學以上也好不到哪裡去,大學畢業生的薪水算起來還沒有檳榔西施的三萬五多。
我所「虧」過的西施,後來轉型去批檳榔服來賣,同時教年輕的西施如何在暖暖包外加薄襪子,塞在特殊的檳榔服屁股上和胸部下方,或是改穿只露乳溝、臀部、肚子,但能圍住脖子,並且在鞋子、手臂處加厚且有帽子的聖誕服。在學習襯托身材的同時,也交換心得。
而有時候,那些檳榔攤時常有另外一類人,開著雙B而來,不是要買東西、也不是要虧妹,而是拿出名片等著這些女孩子加入「八大」。有些檳榔妹真的就轉往八大,但很多也是去幾天,又轉回那小小的檳榔攤中。
真正影響這些西施的,往往還是家庭,無論是男朋友和丈夫,或是原生家庭。跟男友及家庭的關係永遠決定著這些女孩子的命運。
我常常在想,以她們的機警、以她們的靈活應對和願意為業績所付出的犧牲,這些女孩子,應該值得更好的待遇。
我還記得,我曾經聽過一個小小的地下廣播節目。廣播中,一個檳榔西施嬌聲請駕駛們注意寒流──而那個西施卻在寒流中,仍然穿著比基尼。
之後我就再也無法「虧檳榔」了。